首刊於《藝術收藏+設計 國際中文版》72期 2013年9月號。
建築迷們對於仙台媒體中心或許早已熟悉不過,但也就僅止於「他是伊東豐雄的作品」這種硬體層面。對於伊東提及媒體中心的未來性、「媒體的便利商店」等營運方向云云,往往只停留在聽聽口號的程度。我們對於究竟是誰在策畫、誰在營運、裡面到底在做些什麼?真的是毫無頭緒。這次有幸拜訪主任策展人清水有先生,希望能帶領大家深入看看這間展館究竟在變什麼把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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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0年代日本進入泡沫經濟高峰,東京大都會開發的觸手不僅大量填海造陸製造海埔新生地,也開始拆遷破壞許多傳統的街景。為了工程需求,政府與民間引進許許多多的工程機械人,然而機器人失控事件卻連連發生,引發工程問題。經過警方多番調查,最後發現規劃機器人驅動程式的設計師暗藏了一個病毒,只要強風吹拂建築產生低頻振動就會啟動程式,造成機器人失控並進行破壞。東京周邊已經普及使用數萬台機器人在施工,而這時,這個夏天前所未見的強烈颱風正往東京灣前進……這是押井守1989年的動畫電影《機動警察Patlabor》,動畫片中許多場景都寫實勘景,記錄許多東京老街風情(現在看來錯置又震撼)。它談的不只是都市開發,更是記憶。
阿傑(Eugene
Atget)早在19世紀就用相片對我們說悄悄話。那是街景、里弄、攤販、櫥窗……,是生活的角落。但工業革命之後,都市為人們帶來更強烈的意象,往往在於摩天大樓的大都會想像,吉隆坡雙星、台北101、杜拜塔……,與天競高的未來觀發展至今兩百年,就像是向大自然宣戰的帝國之夢,象徵著人定勝天的繁華價值,而全世界的人們還沒醒來。
然而仙台媒體中心(せんだいメディアテーク,Sendai Mediatheque)好像有人開始伸懶腰。
仙台是魯迅放棄醫科的城市。所有熟悉魯迅的人,都一定記得他上課看到日俄戰爭的新聞記錄片。一個替俄羅斯軍隊工作的中國間諜落入日本軍手中,處決時圍觀的中國人紛紛叫好看熱鬧。頭殼壞去,醫身體也是白搭。魯迅看到就醒了。這麼一想,仙台這個城市或許有什麼神祕的力量像薄荷糖一樣讓人神智清明,會讓人開始在鐵屋裡吶喊。想要幹些什麼偉大的事情腦袋一定都非比尋常,您沒瞧見仙台市街香火最盛的福神仙台四郎就是個秀斗。而我拜訪所有單位也都異口同聲表示仙台市民力量之強,民間組織之多,在日本也是罕見。這種事情不像中彩券,沒有什麼好吹噓,時時掛在嘴上想必是有幾分自信。
看看實際的例子,8月11日是仙台市長投票日。仙台的公民參與度之高,不僅在於民間共同舉辦書展,或者關懷老人、知識共享的民間團體眾多,我參訪時正值日本選舉期間,仙台的19家商家(甚至包含1間在京都,1間在山形)共同串連舉辦「選舉plus」特惠活動,所謂「選舉plus」取其「選舉+US」之意,鼓勵年輕人投票順便在投票所外自拍,只要出示照片,就可以獲得小禮物或折扣!參加的商家包括書店、咖啡店、大型連鎖世界登山品牌PATAGONIA仙台店、甚至還有建設公司。
造訪媒體中心之時,我已經風塵僕僕走訪日本各處採訪一個月。老實說,我和多數台灣民眾一樣,原本只知道、也只記得這是由伊東豊雄創造的城市地標建物之一。它的量體外表看起來是一個大方塊,並不以造型取勝。但一進到內部,最大特徵是每層樓都是一個完整的巨大平面,完全不用樑柱結構,只以13條大大小小的垂直管道串連地上七層到地下二層。因為這樣的結構前所未見,興建的時候傳統工法都派不上用場,最終竟引用造船技術進行建造工序。自從伊東豊雄得標後進入施工階段,工地就不斷湧現前所未見的專業參訪人潮。建築迷們對於仙台媒體中心或許早已熟悉不過,但也就僅止於硬體層面,對於伊東提及媒體中心的未來性、「媒體的便利商店」等營運方向云云,往往只停留在聽聽口號的程度,對於究竟是誰在策畫、誰在營運、裡面到底在做些什麼?真的是毫無頭緒。所幸這般現象不僅限於台灣,根據仙台媒體中心主任策展人清水有先生
的觀察,日本包含東京在內的多數民眾,對此也是概念模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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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看到七樓的展覽我就醒了。雖然沒有在伊東豐雄的鐵屋吶喊,但也連忙掌心發汗拍照傳臉書。
我看的第一個展,叫作「家徙多移?(どこコレ?)」。這個展覽/活動募集許許多多老照片佈置在展版上,讓仙台的老人們前來指認這張照片究竟是在城市何處所拍攝。展版旁邊放置著便利貼,珍貴的老照片與播放的八厘米短片旁,貼滿了顫巍巍的手寫字,甚至疑似地點的現代照,頓時有種大地遊戲或學生時代留言版五顏六色的活潑感。經過多方驗證比對之後,定位明確的老照片會轉移到大地圖的確認區,館方會於假日出團帶大家親訪現場。除此之外,還搭配舉辦看老照片聊天的工作坊。這個展覽由仙台20世紀資料庫(20世紀アーカイブ仙台)這個NGO與仙台媒體中心共同主辦,展區規模不大,但是除了每個月的定期休館日之外,從早上9點開到晚上10點,由常駐工作人員陪觀眾聊天、貼便利貼。
相較於仙台媒體中心,山口市的資訊藝術中心(YCAM,山口情報芸術センター)就真的是專門處理新媒體藝術的展館。我問清水先生:「仙台媒體中心雖然稱為媒體中心,但是和一般的美術館或者藝文單位感覺很不一樣,感覺更像社教館(日本稱為公民館)。台灣一般美術館都覺得辦西洋藝術家的展比較有氣質,尤其是十九世紀藝術家。沒有人用這樣的方法在策展。仙台媒體藝術中心整合圖書館、藝廊、媒體中心和視聽障礙服務中心這種經營方式,到底是如何決議出來的?」
「台灣沒有仙台媒體中心這樣的展館嗎?」清水先生數度走訪台灣,在淡江、台藝大等地都辦過講座,台灣朋友相當多。我總覺得他一副誠懇和善的表情,暗地應該在微笑,對,大概就像仙台四郎那麼天真,民間故事傳統都是這樣,看起來像是傻瓜的其實都是先知……「圖書館這個概念很重要,」清水先生發功了,「你覺得對一個民族來說,圖書館是什麼?大家都說圖書館很重要,為什麼重要?你有想過嗎?」
我想到一樓結合電影與當代藝術的展覽海報標題主打「對話的可能性」
;沿途二至四樓圖書館看板張貼的海報,懇請民眾捐贈311時自己拍到的照片錄像、甚至是手機畫面;還有禁止家長參加的青少年哲學咖啡(和慕哲咖啡一樣用Café Philo,但是有成人和青少年版,哲學議題的切入面向也更日常)。或許是一路一層一層搭電梯上樓之時,感官漸漸被仙台媒體中心潛移默化,種種刺激讓我的領悟力微微升華,我頓了一下,不知不覺吐出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句子:
「應該是保存眾人的記憶吧。」
「應該是保存眾人的記憶吧。」
「沒錯,厲害!311發生之後,過去的記憶消失了,現在要建立新的記憶。可是一旦談到過去的記憶,圖書館的『館』本身好像會被當成是倉庫,這不對。就『書』本身來說,它所引發的思考,才是最重要的。現在的圖書館都變成圖書倉庫,所以都無法發展下去,圖書館如果不轉型成為一個思考的場域,是行不通的。因為不斷思考,所以可以創造很多事物。保存的倉庫本身當然很重要,但就現在而言,思考更重要。」
清水先生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:歐洲會在圖書館辦攝影展。之所以這樣做,是因為照片本身也是書頁的一部分,他們用對待書的方式來對待照片,從倉庫裡面找出照片來作展覽。由於清水先生自己是研究攝影史與當代藝術出身,對於這種圖書館和美術館之間的異同很感興趣。過去的展覽往往是從「作品=物質=原作」的觀點出發,今日的展覽潮流則是由「內容如何呈現」下手。
早在正式開館兩年前,仙台媒體中心便開始運作,為了讓更多人了解這間展館的軟體如何操作、這間展館究竟建立在怎樣的思考基礎之上,以大約每月一場的速度舉辦了大量的工作坊、發行《仙台媒體中心準備室通信》,甚至前往東京設計中心(TDC)舉辦研討會,推動在地展館行銷。仙台媒體中心從90年代中期開始籌備,當年工作坊這個概念對於日本人來說還很陌生,「workshop」翻成日語是「作業場」,單就字面上看來,容易誤解為是一種「空間=勞動」的場域。當年大家對於工作坊該如何操作只能憑空想像,而日本最早開始大量舉辦工作坊的機構,就是仙台媒體中心。在2001年4月正式開館之前,舉辦過的工作坊主題包含行動生活模式(當時全球手機開始普及、Windows 2000剛發行)、帶領小朋友使用電腦軟體設計圖樣印製T恤、讓大家認識東北方言……,其實多數工作坊的內容都和傳統定義的藝術無關,而是從人和媒體、人和內容資訊(content)的關係著眼。
由於讓更多人接觸過去的記憶這件事情很重要,當代技術提升之後,媒體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,透過網站就可以舉辦展覽和工作坊。現在仙台媒體中心其中一個運作的企劃「不要忘記311中心」(3がつ11にちをわすれないためにセンター),就是將所有影像資料直接於網路上公開,以利建立資料庫。之所以選擇網路,就是因為此舉不會讓資料鎖在倉庫裡,可以即時查看使用,只要加上英文,甚至通行世界。仙台市身為日本東北最大都市,遭遇史上空前的巨大災害,似乎不得不建一個紀念館,但是政府若無具體配套作業,單單蓋一座紀念館完全不具意義,到頭來可能還是需要和「不要忘記311中心」加以整合。就這個例子看來,仙台媒體中心的網路展覽資料庫軟體形式,反而比硬體的紀念館更為具體紮實,也更有力量。
我想起隈研吾在新書《跑吧!建築師》中提及,進入21世紀之後,建築扮演的不再是工業時代的領頭羊角色,反而變成社會厭惡的對象。當他接下法國東部文化城(Besancon City of Arts and Culture)的案子時,貝桑松女市長告訴隈研吾:「『建築師』這個字在法國代表的是不諳世事的笨蛋。」他也非常認同。建築師在媒體前只剩下漂亮的宣言,但是建築本身在表現創造力之外,也同時包含增加環境負荷和抹除在地記憶的犯罪特性,若是對自己沒有絲毫自我懷疑,隈研吾覺得光是發言這事就非常危險。伊東豊雄和隈研吾在311之後,重新思考自己的角色,不僅在東北組織「歸心會」,嘗試尋找全新的生活與建築型態,更希望避免都市重建成為建商大肆炒做營利的商機。建造都市的力量,也可能是破壞都市的殺手,這正是押井守動畫中的隱喻。就仙台媒體中心的例子來看,身在台灣的我們,對於如何真正凝聚在地人群的記憶,興趣真是過低,了解也還太淺。
那日當我走進仙台媒體中心的大門,最強烈的印象是入口不像是穿堂,反而很像一個舒服的候機室。座位很多,可以迎向巨大的玻璃帷幕,對望陽光與樹影,可以休息。這是一個讓人停留的地方,整體的規劃從入口便思考著如何與使用者接觸、溝通、對話。打從進門這一刻開始,仙台媒體中心就開始施法,讓所有人隨著它通靈,讓記憶上身,讓感官徹底開放。當強風吹過,我們會聽見未來在說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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